唐纳德·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已经两周多。成为候任总统的特朗普,对他自己在竞选期间的一些耸人听闻的说法进行了修正,既不再打算将希拉里·克林顿投入监狱,也在气候变化协议上展现出更为开放的姿态,甚至对要在美墨边界修墙这个当初铁嘴钢牙的承诺,也不复多言。
这使很多人认为,特朗普在贸易政策方面,也会从以前反对自由贸易的鲜明立场回缩。大概也是由于这个原因,不久前在秘鲁召开的亚太经合组织(APEC)会议上,“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成员国的领导人(包括即将卸任的美国总统奥巴马)纷纷表现出对特朗普的一丝期待,希望他在TPP问题上能改弦更张,继续推进这个有史以来最高端的贸易协定。
但似乎就是为了给各国领导人的“侥幸”情绪泼冷水,特朗普在APEC会议结束的第二天就以视频方式公布了明年1月执政后马上就会开展的工作,第一条就是,上任第一天就让美国退出TPP。特朗普还把TPP定性为“我们国家面临的潜在灾难”(a potential disaster for our country),厌憎之情溢于言表。
在很多观察者看来,特朗普的贸易政策是自掘坟墓,将损害美国在世界经济乃至政治秩序中的地位,因而是极其不理性,让人不明所以的。一些国家的领导人也通过各种方式向这位候任总统指出其贸易和外交政策可能产生的不良后果,如日本首相安倍晋三跑到纽约去“面谏”。
这些告诫基本上有两个层面的内容。第一,自由贸易和全球化是世界经济(从而也是美国经济)的唯一出路,美国总统绝对不能反对自由贸易,走上逆全球化之路。第二,如果美国退出TPP,那就是将亚太地区的领袖地位和区域经济一体化主导权拱手让给中国,这完全不符合美国的地缘战略利益,也让地区小国担心。
很显然,这些告诫对特朗普来说完全是耳旁风,因为告诫者们大概忽视了三个基本事实。第一,特朗普不可能不懂这些道理。过去数年里,美国主流媒体几乎一边倒地宣扬TPP对美国经济上和地缘战略上的好处,在TPP协议签订后,更是达到了地毯轰炸式宣传的程度,特朗普和他的团队对此不可能不了解。第二,特朗普对于美国经济目下要朝哪个方向发展,有一套自成章法的主张,和传统的自由贸易理论完全是两个体系。第三,美国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资源禀赋和历史文化,使得其社会始终存在孤立主义思潮,对来自欧洲传统的地缘政治理念并不总是死抱着不放。因此,基于传统的全球化理论的主张不能说服特朗普,基于地缘政治理念的不利后果也吓不住他。简言之,这些所谓的“后果”,对特朗普来说无关紧要,“我不在乎。”
日渐清晰的是,特朗普在贸易方面的主张是,要通过一定程度的贸易保护措施,促使资本、产业(最重要的是制造业)和工作回流美国,使得美国首先强身健体,为此而在其他方面付出一点代价也在所不惜。
就贸易而言,当今世界中美国的主导地位毋庸置疑,但这是通过几十年如一日的贸易赤字换来的。美国和其大多数贸易伙伴(最主要的是中国)都有巨大的贸易逆差,美国市场吸收了其他国家的货物出口,这丰富了美国消费者的选择,也带动了其他国家的经济发展,同时美国收获了巨大的国际政治好处,即其他国家对美国市场产生了巨大依赖。由于美国在国际金融体系的主导地位,美元作为当今世界居于压倒性地位的国际储备货币,赋予美国所谓的“铸币税”,即美国可以通过印钞来支撑其贸易赤字。
在特朗普看来,这种模式也许有利于华尔街的金融家,但却造成了美国本身的产业空心化。过去几十年,美国制造业和相关工作岗位的外流非常显著。特朗普反复指出,过去几十年,制造业外流已造成美国数千万工作岗位流失,数十万企业关门。特朗普认为这种“失血”现象不可持续,会使美国越来越脆弱,长此以往,就算是美国再渴望当霸主,也无法维持其主导地位,而如果美国继续走自由贸易和全球化的传统路径,将无法止住“失血”。
顺着这个思路去看,TPP对特朗普来说并无多大价值。奥巴马政府毫不讳言,美国参与TPP是要为21世纪的贸易制定规则,以防止中国成为新的规则制定者,所以奥巴马政府在TPP上花的资源和精力主要用于规则制定,而且秉持开放主义的奥巴马政府也主要以美国市场本身的开放来利诱其他国家打开市场,而不是以贸易保护相威胁。但在特朗普看来,无论是规则制定还是TPP提供的零关税待遇、服务贸易大幅度开放、金融服务空前自由化等,都不太有助于实现他的主要经济目标,即推动产业、资本和工作迁移到美国。相反,TPP可能有利于产业流出美国到其他国家。
鉴于TPP的宗旨与特朗普的执政目标背道而驰,无论TPP其他成员国领导人如何苦口婆心,在特朗普看来,都是不着边际的,只是其他国家领导人还没有意识到,他们的话语对特朗普来说已经陈旧过时了。质言之,特朗普要做的就是把企业和工作机会从其他国家(如有需要当然包括其他TPP成员国)抢夺过来,所以以开放市场和自由贸易来劝告特朗普,犹如与虎谋皮。
就地缘政治而言,特朗普当然不会放弃美国在世界各地的地缘政治利益,但在判定美国利益和处理外在威胁的优先次序方面,却有着和奥巴马政府不同的判断,而且特朗普的判断丝毫不带意识形态和人权主张的因素。特朗普似乎已经下定决心和俄罗斯建立和谐合作关系,因为他认定俄罗斯既不是也没有能力成为美国的敌人,而奥巴马政府则对俄罗斯有过度的敌意。
尽管特朗普没有明说,但可能性很大的是,他将在地缘政治上将中国视为必须尽快处理的第一大威胁。这有着几个原因。第一,特朗普“美国第一”的经济政策,面临的首要竞争者就是中国。中国已经成为全球制造业数一数二的大国,而特朗普多次声称中国偷走了美国的工作和财富。第二,特朗普的经济政策固然有孤立主义因素,但他针对中国的军事安全政策却是扩张和对抗性的。特朗普要扩大美国国防开支,尤其是加强海军建设,并声称要在南海布置更多美国军力,这些都有可能和中国迎头相撞。第三,特朗普的经济政策既然不强调对外合作,自然就会减少和中国的相互依赖,这样他就更有理由通过不友好行为,破坏中国和平发展的外在环境。
可以预见的一点是,特朗普的新贸易和安全政策不仅会给中国,也会给整个亚洲带来发展困境。特朗普的贸易政策是要从其他国家抽血来补充美国,所有亚洲国家不分大小都要因此受害。在这方面,特朗普也不会在乎谁是友好国家,谁是敌对国家。就地缘政治手段而言,特朗普在亚洲将扮演离岸挑拨适度干预的角色,在亚洲制造分裂,尤其是挑动亚洲小国和中国对立,并在必要时由美国亲自出马对抗中国,以给小伙伴们打气撑腰。
若是如此,也许有些亚洲国家会因为有美国的支持而高兴,但亚洲分裂的局面,终究会恶化亚洲自身的和平发展环境,最终所有本区域国家都要付出代价,而被域外国家渔利。对此,亚洲国家必须有前瞻性的思考。
作者是新加坡国立大学法学院副教授。